林生祥 从原创专辑到电影配乐,“金曲奖收割机”林生祥重新生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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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从“台湾最重要的创作歌手”转做电影配乐 林生祥跳出自己的音乐重新生长
“很久以前,我指着远方的天际,我说想要当最遥远的星星。你笑着,不说话看着我,带着初春的青草味……”
电影《阳光普照》片尾,林生祥的《远行》缓缓唱起。人声经过特殊处理,包裹着一种科技感,似乎从遥远星球传来。观众听着《远行》,眼前的字幕渐渐模糊。这是电影情节的后坐力,也是电影音乐的感染力。
7月15日,第31届台湾金曲奖公布提名,林生祥凭《远行》入围年度歌曲奖与最佳作曲人。两年前,他为电影《大佛普拉斯》演唱的片尾曲《有无》获得了金曲奖最佳单曲制作人奖。
在成为电影配乐师之前,林生祥更为人知的身份是台湾客语歌手,被乐评人马世芳称为“台湾最重要的创作歌手”。林生祥在不同时期组建的乐队,一直是台湾金曲奖的得奖专业户,曾凭借《菊花夜行军》《临暗》两张专辑,两次击败五月天,摘得金曲奖最佳乐团。去年通过《乐队的夏天》走红的九连真人,是广东客家人,作品也深受林生祥担当主唱的交工乐队影响。
林生祥将音乐与工人、农民的生活结合,走出了一条歌以载道的路径。在20多年歌唱生涯里,他的音乐风格从最初的急切悲壮,逐渐转向了温暖旷达,到如今越发有种自在从容的气度。不变的是,林生祥的音乐一直富含场景感,这也是林生祥猜想自己频频受邀创作电影配乐的原因。
2017年—2019年,林生祥先后为《大佛普拉斯》《阳光普照》《男人与他的海》3部电影配乐。《大佛普拉斯》在金马奖摘得10项提名5项获奖;《阳光普照》则是去年金马奖最佳影片,两部作品都被业界看做台湾近年现实题材电影代表作。而在今年台北电影节获得媒体评审奖的纪录片《男人与他的海》,则是高分纪录片《一首摇滚上月球》导演黄嘉俊的新作。
林生祥的电影配乐被《阳光普照》导演钟孟宏称为“最意外的收获”。他所发表的3张电影原声音乐专辑,每张都在豆瓣获得了8.8分以上的高分。
然而,当谈到创作电影配乐时,屡获大奖的林生祥说得最多的,是每次要突破的困境。“电影配乐当然还是要服务电影,但是我会比较希望,电影配乐能够长出生命,跟电影对话。”要做出理想的电影配乐,林生祥三连呼“很难”“非常难”“不简单”。
与林生祥通话过程中,他始终慢条斯理,有时个别问题会想上三五秒钟再回答。期间,清脆的鸟鸣声、掉在铁板的雨声,从听筒传来。这让人想到他在脸书上经常分享的家乡风景,台湾美浓山区潮湿的高温空气扑面而来。就像他的电影音乐,让人不禁沉浸其所营造的氛围中。
《大佛普拉斯》:一个月只剩下电影配乐一件事
《大佛普拉斯》是林生祥第一次接下整部电影配乐工作。这个初次尝试非同寻常,让他拿下了台湾金马奖最佳原创配乐和最佳原创歌曲。
如今再回想那次创作经历,林生祥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当时高频度的创作节奏。他只有2017年1月有完整时间写曲子,决定用1个月时间完成电影配乐。
接下工作后,林生祥先找到前辈林强请教如何做好电影配乐。在素菜馆餐桌上,林强用台语回答道:“啊,就看电影啊!”这句像是废话的箴言,给了他极大启发。做电影配乐,终究是为了服务电影,要对电影导演负责。
《大佛普拉斯电影原声带》封面
林生祥当时看的电影粗剪版完成度已经相当高。导演黄信尧和监制钟孟宏把需要配乐的部分,清楚地标示出来,而且提供了一些参考音乐。“这让我在创作之前的音乐对焦,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感。”林生祥说,这些参考音乐来自四面八方,分属不同音乐类型,具有不同色彩。他必须把这些想法,透过自己的创作,统合成同一部作品的色块。
“做电影配乐,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,跟电影对话后,发展出一系列作品。”林生祥当时看到电视播放北野武的影片,点进去看。看完后,马上想到自己的配乐工作,于是拿起电月琴插上音箱开始写曲子,很快就凭着第一次看电影的印象,按直觉创作出《有困难呢》这首曲子。
这之后,他开始猛看从台北带回来的电影粗剪版DVD拷贝,想到哪里写哪里,又写下两首曲子。钟孟宏是林生祥的电影配乐联系人。林生祥把《肚财的朋友》等几首曲子丢过去后,钟孟宏点头肯定。林生祥认为自己已经进入状况。“写电影配乐的过程,就是不断地和导演沟通可能性。对我来说,最重要的是写电影配乐的前三首曲子,我会试图和导演,把可能性的范围框起来。知道方向后,就比较好下手。”
当时是1月初,林生祥告诉钟孟宏,接下来每天写一首曲子并录好小样交出去。就这样工作了两周时间,过程中有两三次被退稿。这是林生祥生平第一次用这样的节奏工作。
林生祥做电影配乐的企图心在于,希望观众听到片名,就有旋律在脑海浮现。对于《大佛普拉斯》观众来说,首先想起的旋律,是用口哨吹的那首《面会菜》。而这首作品却是计划外的意外惊喜。
电影中《面会菜》响起的那一段,原本导演和监制已经选好了一首歌。林生祥看还有创作时间,决定试试看。《面会菜》那一段关于死亡,电影开头是送葬队伍吹奏《骊歌》,林生祥使用相关元素写下了这首《面会菜》。小样交上去后,导演和监制都非常喜欢。
当配乐整体面貌成型,林生祥与钟孟宏谈好了发行配乐专辑。录音时,林生祥与乐手为曲子录两个版本,一版给电影使用,另一版给专辑使用。让林生祥感到有意思的是,乐手们要看着电影画面同步录音,钟孟宏指挥他们进退。在林生祥看来,钟孟宏虽然不懂乐器,却是一位音乐品位很好的导演。
“《大佛》只用3个礼拜创作,1个礼拜编曲、录音,结束以后感觉超级疲累。那一个月脑子里很多视窗是关闭的,只剩下电影配乐一件事情。”回忆起那段深度沉浸电影的经历,林生祥声音中透出紧绷感。
《阳光普照》:一次两次不行,第三次也不行
透过此前两次合作,钟孟宏与林生祥已经成为老友。但继续合作《阳光普照》电影配乐,却没有比此前更轻松。
2018年初春,钟孟宏在林生祥家里说起《阳光普照》电影计划:“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两个年轻人穿着雨衣,骑着一辆摩托车,去火锅店寻仇。找到仇家后,二话不说就拿刀子砍了下去,鲜血乱喷,断手掉进了火锅里。”林生祥被深深吸引,电影已经在他脑海里开拍。
4月底,林生祥正式接下了《阳光普照》电影配乐工作,钟孟宏把剧本和参考音乐交给他。这部家庭电影具有悲剧色彩,剧本后坐力很强。林生祥看完后,想象如果自己是电影里的爸爸,会怎么做。一整夜没睡好觉。“这部电影对我有很深触动,我在写配乐时,思考、照顾的面向也跟着变多。”
在这之外,钟孟宏导演对电影配乐提出了新要求——不要传统音乐创作。在参考音乐中,有林生祥并不熟悉的音乐形态:以前没写过的偏古典的作曲方式;没有练过的滑奏吉他;还有用电吉他Delay效果器创作的音乐等。
林生祥开始学习拆解偏古典的作曲方式,即使拆解开来,他依然会担心写出的曲子不伦不类。在看完剧本后几个月里,他尽量做准备,想象一些可能性。开拍前,他一有机会去台北,就会和钟孟宏见面,把对音乐工作的疑虑拿出来讨论。
《阳光普照 电影配乐》封面
与《大佛普拉斯》的创作不同,这次配乐合作前置,让林生祥有机会跑到电影拍摄现场观察演员。《阳光普照》有一幕,爸爸阿文从梦中惊醒,落寞地走到户外,林生祥被演员的眼神触动。当天就写好了爸爸阿文的主题音乐。
写到大儿子阿豪的主题音乐,林生祥很头痛。钟孟宏从大卫·林奇的《蓝丝绒》产生了使用法国号作为主奏乐器的灵感。在林生祥20年音乐生涯中从未使用过法国号,只好硬着头皮做研究。他每次尝试写曲,都会请乐队贝斯手早川彻用键盘模仿法国号的音色。小样做好给钟孟宏,一次不行,两次不行,第三次也不行,写到不知如何是好。到第四版时,林生祥决定请法国号乐手到现场来。等到乐手来了,乐队彩排完成第一次编曲之后,导演终于点头确认。这首曲子定名为《动物园》。
随着配乐拼图逐渐清晰,《动物园》后来又发展为片尾曲,林生祥传了歌词结构给导演,请他写歌词。“我希望导演写歌词,是因为导演最清楚他在电影里面想表达的东西。钟导本身写电影剧本,文字修养绝对没问题。自己拍电影,自己写电影片尾曲,是最适当不过的事情。”两三周后钟孟宏交出《远行》的歌词,定稿只微调了几个字。林生祥喜欢这首歌的处理,像是补足了电影没有说的事,也好像是大儿子从很远的地方来跟妈妈说:就是来看你。
回想起参与《阳光普照》配乐的过程,林生祥说:“从导演告诉我第一个镜头的剧情,我就进去了。后来觉得,这样很累,那个时间实在很长。从开始决定做这个工作,前前后后超过1年时间。”
电影上映后,钟孟宏接受媒体采访时评价说:“好朋友一起做事情很危险,需要用一个很清楚的东西去跟他做沟通。那个东西会有些冲突,但我觉得那个冲突是好的。从沟通到做出原创音乐,是一条很漫长的路。林生祥真的把音乐做好做满。”
《男人与他的海》:欧吉桑音乐的开始
《阳光普照》电影配乐上线不到半年,乐迷发现,林生祥为台湾纪录电影《男人与他的海》创作的配乐,在今年3月上线。这让人不得不惊呼他的高产。
结束了《阳光普照》配乐工作后,林生祥一直希望休息一长段时间。这时导演黄嘉俊找到他,希望林生祥能为新作《男人与他的海》配乐。一开始林生祥婉拒了,因为还没有休息够。黄嘉俊不死心,继续游说,让林生祥看过初剪版本后再做决定。看完纪录片后,2019年6月底,林生祥确定接下配乐工作。
《男人与他的海 电影原声配乐》封面
黄嘉俊与林生祥沟通音乐风格时说,希望可以做出台湾的海洋音乐。“海洋议题对我来讲很陌生,我成长的地方在山区,要跳到海洋领域,其实很不容易。” 林生祥又为此做了很多功课。他在寻找参考音乐时,发现原来台湾关于海洋音乐文化方面的资料,其实非常少。
“创作刚开始,我觉得我六神无主,不知道该怎么下手。”林生祥苦笑一声说。后来他根据电影脉络,参考了南岛语系音乐、日本冲绳音乐元素。
纪录片中有两位主角。一位是作品入选学生课本的海洋文学作家廖鸿基,另一位是水下鲸豚摄影师金磊。林生祥在大学时曾读过廖鸿基的书,所以创作时,就像跟一位认识很久的朋友对话;而帮水下摄影师做配乐,则让林生祥想到,水底和水面是两种不同声音,要把适切的声音摆进去。
纪录片和剧情片很不一样,有很多空镜头,没有对白。“片头有一只好大的鲸鱼,在海里面游。宽阔的海洋,非常漂亮。我希望我的音乐能够推着这只‘大象’在宽广的大海里游泳。”
在与导演黄嘉俊讨论配乐时,林生祥提出,如果电影需要片尾曲,希望导演来写词。导演很快写好了片尾曲《漂岛》歌词。而林生祥在写这首歌的曲子时,想到纪录片中两位主人公的工作,有一种不知道如何描述的“慢”或“缓”的感觉。他抓住廖鸿基、金磊面对海洋的从容、等待的感觉,把曲子推往这个方向。
写完片尾曲,林生祥想到自己的生命状态:“我走到现在,接近50岁。台湾人会认为,这个年纪变成了‘大叔’或‘欧吉桑’。我感觉这首歌应该是我欧吉桑音乐的开始吧。” 有这个想法的时候,林生祥自己笑了一下。“原来我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了。”他在录片尾曲时,跟乐手说要编成欧吉桑的音乐味。“真欧吉桑”唱起慢慢的伦巴台语歌,恰到好处。
当年一往无前的社运青年成了欧吉桑,林生祥始终谦逊。他说,《男人与他的海》电影配乐是他在海洋音乐领域的初探。关于海洋音乐,还有一大块可能的创作空间。
希望能有为电影放手一搏的机会 | 对话林生祥
全现在:您在接受采访时提到《教父》《荒野大镖客》等电影配乐。您平时看片量大吗,有偏好的电影类型吗?
林生祥:我看电影的量应该不能算大,因为有很多影痴,他们看电影的量实在是很惊人。但看电影时,我会特别注意配乐部分。那些厉害的电影配乐,当然会对我产生影响。你提到的《教父》《荒野大镖客》等经典电影配乐,对于整个世界声音的形塑,产生了很大的记忆点。所以,有时候,我们也会顺着这样的人类世界的电影记忆,去延伸、再创作。
我比较喜欢看剧情片。看电影,最重要是在电影里,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,让我反省自己,如果是我的话,我会怎么做。
全现在:如果把电影配乐抽离,似乎不影响电影情节推动。电影配乐对于电影来说,有怎样的意义? 您有特别喜欢的电影配乐大师吗?
林生祥:好的电影配乐,应该是抽离了电影之后,还是会成为精彩的音乐。如果我们讨论到那部电影,音乐就已经在耳朵响起来了。埃尼奥•莫里康内这辈子做了五六百支电影配乐。我算了一下,如果我一年能做5支电影配乐,100年才能做到,那是非常高标了,这辈子应该没机会了。
厉害的电影配乐,有的时候是偷偷摸摸进来,有的时候是大剌剌地走进去。好的电影配乐,要有一种很奇特的能力,推着电影在动。那个声音和画面结合起来,对于内心深处的触动,真的会很不得了。
全现在:从您1998年开始走上音乐道路,就一直有为电影配乐的强烈愿望吗?您会希望为什么类型的电影配乐?
林生祥:我后来回想,为什么有人找我做电影配乐,可能跟我在做音乐的某些想法有连结。我在做音乐时,一直以来都有个目标——这个音乐做出来,可以没有影像,但是应该有场景感。当时在做《菊花夜行军》时,我们想要走音乐电影路线。希望大家听到音乐后,脑子里有自己的电影,在穿过每个人的记忆或是他自己想象的场景。
一直以来,我有帮电视剧或纪录片做片头、片尾音乐。只是我觉得电影配乐的规格,还是很不一样,挑战也很不一样。在做配乐时,会有一个限制——预算上的考量。预算如果没办法提供足够条件帮电影做配乐,我会变得绑手绑脚。遇到喜欢的电影,有时间、有心力,能做一支就做一支。遇到好的电影,对话的过程会充满能量,希望能有为电影放手一搏的机会。
全现在:电影配乐创作,看起来是个命题作文。但是您提到,相对于个人音乐专辑,创作电影配乐有时候反而会更加天马行空一些?为什么?
林生祥:创作自己的音乐专辑,其实和拍电影有点像。一旦决定了概念和要挑战的方向,我们的聚焦,就会在决定的范畴里。一些音乐形式就不会出现在音乐创作中。
电影作为导演的创作或编剧编写的故事,创作的源头并不是我,而是他人。所以,当我进入到电影配乐的角色,可能会跳脱出我原来创作所设定的音乐,走到另外一个方向去。电影需要某一种声音时,搞不好是我过去都不会做的东西,我就会做一些研究工作,想办法把音乐给导演创作出来。
《阳光普照》中,钟孟宏导演需要一个比较偏古典的钢琴音乐,需要以法国号为主轴的音乐。其实这两个乐器我基本上不懂。但电影配乐的角色,就是不管怎样,要想办法把音乐“生”出来。这个时候,基本上跳脱出自己过去惯性的工作模式。这就要逼迫自己不断地成长,去探索自己过去没有想象过的音乐形式。所以,有时候难就难在这里。
全现在: 您在去年回到个人专辑创作,似乎经历了艰难的创作方向转换,这是个怎样的过程?
林生祥:这几年的创作,大部分都是配乐作品。2019年要做自己的专辑创作时,我花了蛮长时间去转换。这两件事情,其实不太一样。创作频道必须要做一个切换。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切换这么不容易。
在作为电影配乐的角色时,必须要不断地跟导演、电影剧情、角色沟通。可是转回来自己创作时,变成了我要当一个自己专辑的导演,要决定所有的方向,跟乐手之间沟通。经过一段时间,角色转换,会有一点不知道怎么转身。有时候,我会觉得,我那个转身是不是真的那么困难。还是说,刚好去年的时候,是我整个生命状态的转身。我想或多或少,都有相互干扰。
全现在:2017年以后,您主要从事电影配乐工作,只在2018年发行了一张童谣专辑。您有发现电影配乐如何影响了您的创作吗?
林生祥:这是一个好问题。做童谣专辑时,当然也很天马行空。跟做《大佛普拉斯》时的天马行空,那种玩乐的心态或许有些是类似的。这次自己的新专辑,有些地方我加了一些不同的内容声音。我不确定说,这是不是电影配乐带来的影响。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声音,在我过去的声音想象中,也曾出现过。所以,我很难回答,到底是有,还是没有。或许我的音乐,本来就有一些影像的成分在里头。